摘　要：園林自初創(chuàng)之日起就是人類意識中理想王國的形象模式,也是各文明民族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哲學理念的藝術模式。一個園林造出來了,文化層次是高是低,基本上就決定了,并不以人們對它的解釋為轉移。園林文化應主要包括兩方面的創(chuàng)造,即:創(chuàng)造景觀和創(chuàng)造生活。缺乏生活園林藝術會趨于空洞化,并指出探索現(xiàn)代文明生活方式,應該借鑒傳統(tǒng)的智慧和精神。

    關鍵詞：園林建筑  園林文化  園林 生活

　　Understanding the Landscape Culture

　　JIN Bai-ling;

　　Key words:Landscape Architecture; Land-scape Culture; Landscape; Living;

　　Abstract:The landscape architecture,since its creation,is the ideal model in human consciousness,and is the art mode of each people ' s philosophy on the rela-tionship between human and nature.The cultural level is decided by the landscape architecture it created,and not by people ' s explanation.The landscape cultural should contain creations of two aspects:the creation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and the creation of living.The landscape ar-chitecture would be inane with the ab-sence of culture.The paper expounds tha...

　　北京市園林局在新世紀提出了“文化建園”的方針，并曾在2001年6月召開過“文化建園”的研討會。與會的專家學者和領導，對這個方針給予了充分的肯定，認為抓住了園林藝術發(fā)展的核心和主線，尤其符合“三個代表”精神，代表先進的文化方向和代表人民群眾根本利益，已經(jīng)深入了人心。本文想就“園林文化”談一些個人的理解。

　　“文化”，大而言之是泛指人類創(chuàng)造的一切事物。但在多數(shù)人的心目中，文化是一種高層次的東西。我小的時候，人們說上學是學文化，學問好就是文化高。后來進一步認識文化，好像主要是指文學、藝術和意識形態(tài)領域，因為“文化大革命”就是從這些領域開始的。而如今把衣食住行，煙灑茶飯，乃至完全不登大雅之堂的事情都歸于文化，反倒令人有些迷茫。有好事者于是把文化又分為“雅文化”和“俗文化”，但何為“雅”、何為“俗”，卻不容易界定。具體到園林文化，它到底包括什么內(nèi)容，怎樣理解，歸雅歸俗，也都有值得探討的空間。

　　最近常有人提起，園林的本質(zhì)可以說是自然之人化和人的自然化。那么，也可以說園林文化的基本線索，就應該是如何使自然人化和使人自然化。

　　園林自初創(chuàng)之日起，就是人類意識中理想王國的形象模式，也是各文明民族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哲學理念的藝術模式。中國的園林藝術有兩千多年的歷史，是在世界上獨成體系又影響深遠的東方園林的代表。它的發(fā)展雖有盛衰曲折，但其主流一直是在為“天人合一”這個中國傳統(tǒng)的宇宙觀探索并創(chuàng)造最理想化的直觀的藝術表現(xiàn)形式。無論皇家園林在廣闊山水之間的樓臺殿閣，還是文人園林瀟灑的疏窗竹影，亦或是文學作品中描寫得如真似幻的大觀園，究其根本莫不如此。它是中國人把自然人化和把人自然化的藝術方式，也就是中國園林最基本的文化內(nèi)涵。真正優(yōu)秀的中國園林如頤和園、寄暢園、網(wǎng)師園等，都會讓它們的觀賞者無時無刻不感受到這種博大思想的浸潤。

　　過去，我們曾經(jīng)長期忽視，甚至踐踏園林固有的文化內(nèi)容，弄得園林到底是什么都不知所云，但后來又出現(xiàn)了簡單地往園林上貼文化標簽或附會歷史掌故的畸形文化現(xiàn)象。殊不知，中國園林里固然附有大量的匾聯(lián)題刻，也有典故傳說，但是其文化的真諦卻在于造景。

　　中國園林造景，概言之就是通過人工與自然的巧妙組合，把觀賞者引入一種情景交融的境界，之后或可在要緊處以聯(lián)匾題刻等手段，不失時機地點破機鋒，引起人們對景觀更強烈的共鳴�！都t樓夢》里賈寶玉為大觀園題寫對聯(lián)，以及后來結海棠詩社，中秋夜林黛玉和史湘云凹晶館聯(lián)句等情節(jié)，都把園中因景生情，因情生文的過程描寫得十分真切，同時也把園林景觀向更高層次的“人化”過程生動地展現(xiàn)出來。

　　所以我覺得這里有個“本”和“末”的問題，天下的園林都首先通過由人創(chuàng)造的景觀來表現(xiàn)其文化。那些依附于景觀的文字、典故，若有助于景觀特定文化的表現(xiàn)，則是有價值的；倘若把人引離了景觀自身，則有蛇足之嫌。造園與說園都要有，但造園是本，說園是末，萬不可倒置。

　　創(chuàng)造景觀是自然之人化，那什么是人的自然化呢?法國19世紀著名女作家喬治·桑在她的《印象和回憶》中有一段浪漫的敘述：

　　“我有時逃開自我。儼然變成一棵植物，我覺得自己是草，是飛馬，是樹頂，是云端，是流水，是天地相接的那一條地平線；覺得自己是這種顏色或那種形體，瞬息萬變，去來無礙，時而走，時而飛，時而潛，時而飲露，向著大陽開花，或棲在葉背安眠；天鵝飛升時我也飛升，蜥蜴跳躍時我也跳躍，螢火和星光閃耀時我閃耀�？傊�，我棲息的天地仿佛是由我自己伸張出來的�！�

　　這段話可以說代表了歐洲人在發(fā)現(xiàn)了自然美之后的欣喜之情，作家沉浸在與大自然融合為一體充滿詩意和解放的感受之中。

　　中國人對自然美的認識比歐洲人早得多，也更為深刻和細膩，同時相對西方的激情表達，中國人主要表現(xiàn)的是“閑情”，所以才能創(chuàng)造出中國式的園林。然而人們經(jīng)常忽略了中國人在創(chuàng)造園林的同時，也創(chuàng)造了一種生活，創(chuàng)造這種生活的目的，簡而言之就是返樸歸真，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回歸自然，就是把社會化的人重新自然化。

　　中國人也曾把返樸歸真稱為山居巖棲，這是一個更生活化的用語。當然，山居巖棲在一般情況下是一種精神上的愿望，與真實的村夫野叟的辛苦匱乏本來就不完全一樣，而后來所謂“山居巖棲”多半就成了園林生活的代名詞。較之山居巖棲更現(xiàn)實的是田園牧歌式的鄉(xiāng)村生活，其代表人物是陶淵明。他的“采菊東籬下，悠然見南山”，已成為中國人理想田園生活的經(jīng)典寫照。

　　在中國古代的文山詩海之中，描寫園林生活的數(shù)不勝數(shù)，我獨喜愛元代詩人滕賓的兩首《行香子》。

　　其一：“水竹之居，吾愛吾廬。石粼粼，亂砌階除。軒窗隨意，小巧規(guī)模。卻也清幽，也瀟灑，也安舒。嫡散無拘，此等何如?倚欄桿，臨水觀魚。風花雪月，贏得功夫。好炷些香，圖些畫，讀些書�！�

　　其二：“短短橫墻，矮矮疏窗。一方兒，小小池塘。高低疊嶂，曲水邊旁。也有些風，有些月，有些香。日用家常，竹幾藤床。盡眼前，水色天光�？蛠頍o酒，清話何妨?但細烘茶，凈洗盞，滾燒湯�！�

　　我之所以給讀者介紹這兩首小詞，可能是出于專業(yè)人的偏好，因為詞中把“吾廬”中的景物陳設寫得十分具體。然而，我更喜愛它的平實。詞中充滿詩情畫意，卻沒有一點夸張和矯情，也沒有故做微言大義或無病呻吟，只是自豪地展示了他的家園，他的平凡清淡的生活，而“此中有真意”也。

　　大家都熟悉《紅樓夢》所描寫的寶玉和十二釵姐妹們在大觀園里富貴悠閑的生活，應該說也是詩意的，但終因賈府主事者骨子里都是“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”的“爵尸祿蠹”，最后也只如夢幻一場。看來，中國園林真正的生活基礎，不在王謝堂前，而在尋常百姓之家，那才是真實而健康的。

　　在大自然中過平凡而有情趣的生活，超脫人世的紛爭甚至人世的精彩，就是中國園林中人的自然化的體現(xiàn)。所以，園林文化應主要包括兩方面的創(chuàng)造：創(chuàng)造景觀和創(chuàng)造生活。

　　近幾年有議論，中國式園林出身于農(nóng)耕文化，在現(xiàn)代社會里已經(jīng)失去了根基。的確，中國古典園林的某些形式，已不適合今天的要求，某些觀念帶有封建色彩和消極性。然而，換一個角度看，園林作為藝術，它的存亡并不取決于它初創(chuàng)時期所依托的社會形態(tài)或生產(chǎn)方式是否過時或消失，經(jīng)過文化革命的中國人，更應該明白，人類文明的進步首先是一個積累的過程，而不是簡單的破舊立新。

　　我曾將滕賓的詞出示給一位很熟悉發(fā)達國家的友人，并問詞中的情調(diào)和現(xiàn)代社會能否相容。得到的回答很使我意外。他說，現(xiàn)代社會若再進步一些，可能更加相容。仔細一想，這才是真知灼見。

　　現(xiàn)代社會較之古代，無疑有了巨大的進步，但若從道德情操、文化修養(yǎng)，乃至對生活的理解等方面看，現(xiàn)代人未必比古人高明。我們永遠需要從先賢的遺產(chǎn)中，獲取智慧和精神。不是有些新知識和新觀念，曾是在五行和風水的學說中找到支點的嗎?

　　現(xiàn)代人(主要是指比較發(fā)達地區(qū)而言)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匱乏的困擾，但人和自然的關系也出現(xiàn)了一些新的問題。比如無節(jié)制地向自然索取資源，并以空前的規(guī)模和速度破壞和污染自然環(huán)境等等。上個世紀以來，人們對這些問題已開始正視和反思，并在探索今后與自然更和諧、更健康，也更文明的生活方式。這種生活方式，概括起來其實很簡單：一是要保護環(huán)境，二是要節(jié)約資源，三是要建立和遵守公共規(guī)則，同時在此基礎上，提高藝術和文化的品位。這也是現(xiàn)代園林藝術所要表現(xiàn)的生活。

　　在我看來，如歐洲那些令人羨慕的綠圍翠繞之中的大小城市和秩序井然、花團錦簇的人居環(huán)境，與其說是景觀園林建設的成就，不如說是現(xiàn)代文明生活方式的體現(xiàn)，而且也是歷史文明的延續(xù)。如加拿大渥太華市政廳外沒有大廣場，但有一個兒童活動場，為帶孩子的來訪者服務。又如中國云南的麗江古城，其家家戶戶門前小橋流水的美秀形象，是和那里人民的生活渾然一體的。人們?yōu)榱司S持自己的生活質(zhì)量和文化傳統(tǒng)而保護環(huán)境，而恪守鄉(xiāng)規(guī)民約，使城中流水保持了千年清澈并贏得了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的榮譽。事實上，麗江人的生活理念、規(guī)則意識，都已包括了現(xiàn)代文明生活方式的很多要素，現(xiàn)代人不必問它是否“現(xiàn)代”，而是要讓這種理念和精神，在新的社會條件下，涵蓋更大的范圍。

　　當然，園林藝術所要表現(xiàn)的生活內(nèi)容，是比現(xiàn)實更集中、更概括、更理想化的，它會省略很多細枝末節(jié)。重要的是園林要更典型地反映一定的生活理念。它可能是社會的共同理想，也可能是對現(xiàn)實生活的某種必要的修正和補充，而對于今天來說，它首先要為人們建立更文明更健康的生活方式，起一種倡導和示范的作用。

　　我覺得，缺乏生活內(nèi)容和對生活的創(chuàng)造，是中國現(xiàn)代園林藝術趨于空洞化的重要根源。令人不解的是，園林藝術包含豐富的生活內(nèi)容，本是中國傳統(tǒng)園林的特色和優(yōu)點，太注重人工和形式，而生活內(nèi)容不充分，本是西方園林的不足。如今，人家的園林越來越生活化了，而我們反倒不顧真實的生活，卻把創(chuàng)作的精力消耗在空洞的形式和豪華奢侈的攀比上，趨附著虛榮和浮躁的社會潮流而難有大的作為。甚至我們刻意表現(xiàn)的形式，有時也與生活的自身邏輯或正確方向背道而馳。比如在水資源嚴重缺乏的北方地區(qū)，水景過多、過濫，就不很相宜。誠然，水是園林的要素，但要看如何表現(xiàn)，才符合生活的理念。這方面，古代阿拉伯式的花園堪稱楷模，他們把水表現(xiàn)得那樣神圣和潔凈，使人絕不能容忍對水的任何污染和浪費。而我們的水景就缺乏這種思想性。

　　我認為，應該強調(diào)發(fā)揚中國園林創(chuàng)造景觀，特別是創(chuàng)造生活的優(yōu)良傳統(tǒng)，才是提高現(xiàn)代園林藝術水平的根本途徑，也是“文化建園”的實質(zhì)內(nèi)涵。

　　按照廣義的“文化”概念，人們建造園林本身就是創(chuàng)造文化，“文化建園”應該理解為創(chuàng)造什么樣的園林的問題。換句話說，一個園林造出來了，文化層次是高是低基本上就決定了，并不以人們對它的解釋為轉移。最近讀了一篇文章，文中說道：“一種深刻的文化能力同一種普遍的社會需求相結合，造就了世界一流的國家�！�…當有能力而沒有需求的時候，或有需求而沒有能力的時候，都不可能發(fā)展�！边@里所謂“文化能力”，其實就是人的創(chuàng)造能力，“社會需求”則指的是人的生活在物質(zhì)上和精神上的需求。

　　按照這個思路，造就一流園林的必要條件，應該是創(chuàng)造園林的文化能力和社會對園林文化的普遍需求相結合。我的實踐感受是，我們目前對園林文化的普遍需求還正在建立之中，但還處在較淺的層次和較少生活的基礎；另一方面，我們創(chuàng)造園林的文化能力，近百年來曾嚴重萎縮，應該承認，至今也尚未達到歷史上曾經(jīng)達到的高度。在這樣的情況下，我們要想有所長進、有所作為，就必須認真學習和研究古今中外一切有益的經(jīng)驗，提高創(chuàng)造園林文化的能力，以適應社會對園林文化日益普遍、日益深刻的需求。